“我以学生的身份加入了信徒的团队。”
郭小梅保持遮盖着眼睛的状态继续讲起了故事。
“但是对于我来讲，实际上加入哪个团队都无所谓，我只是选择了可以让我保命的一方。无关于信仰，无关于正义，无关于自我——我选择了可以让这个肉体活下去的选项，我选择了利益。
我和信徒们一同高举着正义的火把，但是从内心中我却并不打算认同它。就算周围的人都疯了，我的灵魂也以某种本能意识到这是不对的，这违反了人性中某个重要的点。而且那个点哪怕是我，也是不愿意去触碰的。
于是我跟在信徒们的身后，用眼睛记录着他们所做的一切。如果说他们乐于在濒死的人身上踩上一脚，那我就是那个为死者献上最后一捧黄土的人。我捆绑了无罪者，我推动了剃头的推子，我挥动了正义的棍棒让他们鲜血淋漓，最后饱含尊敬的处理他们的尸体。
我和那些人一样也不一样。做着那些事情的时候，我的灵魂在尖叫，它由内而外的觉得愉快。而我本身的理智却一直在拒绝，一直在压制灵魂的躁动。我就成为了这样矛盾的刽子手，但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，我以为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——直到某一天。
就在那一天，我突然感觉到了厌倦。
我想你大概知道，生理学上有一种概念叫做‘阈值’，这个数值是人的身体对外界敏感度的评判标准。比如，服用药物的时候，如果药物的剂量太低，实际上是无法对人起作用的。只有让药物在血液中的浓度超过阈值，药物才会发挥效力。
但是，如果一直服用相同的药物，阈值就会不断的升高，届时所需要的药物浓度也就要不断的增高。吸毒者通过加大吸入毒品的剂量来使自己飘飘欲仙，而我却不可以。因为信徒们所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了。
我的灵魂渐渐的不再能感受到快乐，我觉得自己沦为了行尸走肉，所以这时候理智占了上风——我开始反思我的生活方式。从那一刻开始，我开始重新看待自己。”
说到这里，她停了下来。
就在我想看看她是否还好的时候，她突然把头上的枕头往旁边一扔，正好砸到我脑袋上。
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差点让我的心脏从嘴里蹦出来。
小孩子的恶作剧又来了……
我无奈的把枕头从地上捡起来，拍掉上面的土又放回床上。
我看着她的方向，却发现她并没有在看我。
她依旧直直的望着天花板的方向，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“小子，你有想过与自己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会是位怎样的女性吗？”
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了大姐头和倩倩两个人的脸。
“你是指妻子或者是恋人吗？”
“嗯。相同却又不相同。”
她淡淡的笑了。
“在那些如同地狱一般的日子里，我总是在思考自己的未来。那时我觉得，这片大地已经一团糟了，未来的走向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控的。但是对于我自己呢？我见过太多冤死和疯掉的人了，他们有强烈的求生意识和目标，而站在他们的中间的我究竟想要什么呢？
伤害他人我的灵魂会觉得愉快，那么我只要把所有的人都杀死就好了吗？我只要用各种方法把他们杀死就好了吗？不……我觉得我想要的不是这个。
越是思考我就越觉得孤独。信徒们只是听从了神的言语，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并非是将那些人置于死地，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到愉快的只有我而已。我非常明白那是时代的错误，只要跨越了这个时代，信徒们全部都会被当作犯罪者而处刑。
那么我呢？
我不知道。
我的心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，在雨夜中不断的被打落却又不断的被风吹起。我仿佛是在漆黑而漫长的夜晚中寻找一片适合我的土地，但是黎明却怎么都不来临，我怎么都看不清前行的方向。当我感觉到疲惫的时候，我已经离家太远了。
我想要痛哭，但却不知道自己哭泣的理由，我的眼泪不管怎样都不会流下来。
我甚至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妄想。
在学习神的语录的时候，我想象着有一双手扼住我的喉咙，像拔萝卜一样，把我从椅子上拔起；在去往异教徒的家中的时候，我想象着放在路边的镰刀会横着飞过来，将我一刀两断；夜晚写日记，煤油灯的烟苗让我流泪的时候，我想象着会有一个竹签子串起我的两个眼球，在灯火上炙烤。
我的妄想日益加重，我每天都活在自己带来的痛苦中。我一直在反思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无聊的想象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，我大概觉得这样的自己死掉也无所谓了。
就在那个时候，他出现了。”
“他是……”
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被摔碎的琉璃碗上。
“是我的丈夫。”
郭小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，声音突然温柔了下来。
“他家是书香门第，一家人一直都待人不错，也从未掺和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去。但最后他的父亲还是被判为异教徒，而协助审判的人恰好是我。他实际上是我的同学，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，连亲人都不好相认，更不要说同学这种浅薄的联系了。
他的父亲非常坚强，一直都没有认错。在那位父亲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时候，信徒们想用恶劣的手段侮辱他。我觉得他已经活不了了，而当时我对自己也无所谓了，所以就说了句‘请让他作为人走完这条路吧’。当然，结局并不美好，我被罚了几天的重劳动，而他的父亲终究还是走了。那真是……非常的遗憾。
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，我自己就会这样苟延残喘的、孤独的过一辈子。但是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情。说实话，我从来没有希望他报答我。我只是带着自暴自弃的情绪说了一句话而已，但他却很执拗。”
“他……”
“他坚持要娶我。很可笑对吧？一个异教徒的儿子报答我的方式竟然是要娶我。‘求求你让我过两天安静的日子吧。’我对他这么说了。但他依旧坚持着。他竟然有那样的本事，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视线、冒着极大的风险给我送信，甚至在门口跪了一夜。
在第二天早上的凌晨，当我拉开破旧木门的那一瞬间，看到的是他挂着露水的头发，湿透的衣服，还有一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。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感性的人……但是在看到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。
过往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的闪过。无论是普通的自己也好，还是像恶魔的自己也好，我爱着的人也好，我伤害过的人也好……蒲公英的种子在夜雨中不停的飘摇，然而现在天空突然有了一丝丝的光亮。我看到蒲公英原来飘在大海的上空，而它的下面就是一块陆地——我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他。
我究竟想要什么呢？
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。
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明，如果我可以任性的许一个愿望的话——
神啊，求求你……
请赐予我一个可以接受我的人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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